盈時隨著人入內(nèi)后,便見老夫人正在正廳里同自己娘家女眷們說話,韋夫人與蕭夫人一左一右在老夫人身邊陪著。老夫人左手邊坐著一位比她略年輕幾歲的老婦人,便是那位老夫人從博陵遠道而來的弟媳,博陵崔氏的老夫人。崔老夫人身后立著的一位,想必便是她的兒媳。盈時眼觀鼻鼻觀心,原先還怕旁人問東問西難應對。誰知崔老夫人正同老夫人說的興起,并未將視線落在她身上,另一位夫人也都未曾與小輩說話,只同韋夫人蕭夫人二人談論。談著誰家嫁女誰家,誰家婚配了誰家。談著誰家的兒子做了什么官,誰家的女兒又同夫妻感情和睦,又生了第幾個孩子……老夫人并著娘家弟媳說起多年未見的老家之事,說到感動處不由連聲嘆息:“轉(zhuǎn)眼我嫁人也已四十多載,自父母去世過后我便再未回去看過……倒是難為你比我也小不了幾歲,老胳膊老腿還千里迢迢來給我賀壽來了。”四十多年,都沒回去一趟。先前是孩子們還小,而后又是丈夫去了,她走不得,后來又是孩子沒了,孫子們還小,府上更離不得她。如今……如今倒是得空了,卻已經(jīng)身子不行了,老眼昏花,耳朵不好使,不能舟車勞頓。便是真回到了娘家,只怕也找不回一絲她年幼時的回憶。父母姐妹,兄弟……一個個都早早去了。舊人已逝,府宅翻新,侄媳婦兒侄孫媳婦兒,全都是她不認識的面孔。哪里還有娘家啊。崔老夫人聽了,嘆道:“大姐又說見外的話了!”一面又伸手去將自己兩個隨著她入京的孫女叫到跟前來?!巴膬号苋チ??快要出閣的姑娘,皮膚曬黑了可不好看。你們來祖母這里坐著,陪著你們的大姑奶奶說說話,多親近親近。等會兒,你們的表哥也要回來,一同吃個家宴互相見見?!眱蓚€姑娘連忙一個比一個柔順的貼過去,一口一個“姑奶奶”的叫喚著,叫的老夫人往日再是冷漠的臉,也掛不住笑意。上頭熱鬧,盈時與蕭瓊玉二人這處卻是有些冷清。盈時坐去臨窗角落里,靠著香幾困頓的聽著她們說話。盈時得罪了韋夫人,韋夫人自然不會叫她上跟前杵著看著生氣,更是一句話都不與她吭聲,像是刻意冷著她一般。盈時卻是巴不得這般。至于蕭瓊玉倒是比盈時忙了許多,忙來忙去倒是沒得閑,一會兒被蕭夫人叫過去吩咐事兒,一會兒又是往外去尋后廚的人,吩咐家宴用的菜。盈時倒是樂的清閑,她獨自一人坐了好一會兒,上頭還在親密說著家常,婢女們魚貫而入,端著案盤進來。盈時一日的郁悶在看到那高腳碟上盛放的水果時一掃而空。只見高腳甜白瓷石榴紋碟子里底下拿著冰鋪著厚厚一層,上頭一顆顆荔枝被剝?nèi)チ藲とチ撕藬[在冰上。窗外日頭照進來,陽光下晶瑩剔透幾近透明的果肉顏色,遠遠的,盈時便能聞到獨屬于荔枝清甜香。等屬于盈時的那一疊被放在她面前的香幾上,盈時仔細數(shù)了一數(shù),足足有七顆。她見上頭人都在說話,便執(zhí)起銀叉戳了最大的一塊荔枝肉含進嘴里。舌肉裹著它,冰冰涼涼的滋味。兩輩子了,盈時含在嘴里仍是舍不得咀嚼,舍不得咽下去。小時候她只有一回見過從南邊兒送來的荔枝,聽說原本送了一籮筐來,只是路上爛了許多,送來阮府時統(tǒng)共也沒剩了幾顆。若是多或許還輪得到她,少了自然沒她的份。 她看過自己的堂弟堂妹們吃的模樣,知曉它長什么樣,頭一回吃還是上輩子嫁入梁府,逢節(jié)日才吃過一兩回。她還記得自己第一回吃荔枝,在韋夫人面前惹出笑話來……那時只覺得好羞愧,抬不起頭,許多時日都怕旁人笑話自己。等盈時還算斯文的解決完所有荔枝,抬頭便見蕭瓊玉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,看著自己一口一顆荔枝,她面前的卻是一顆也沒動。盈時拿著帕子輕擦唇角,十分好奇:“嫂子為何不吃?”蕭瓊玉剛從外邊兒回來,鬢角上汗盈盈的,她強笑著搖頭:“荔枝上火,我不敢多吃?!庇瘯r眨眨眼睛,她心里啊了一聲,心想嫂子可真是有能耐。連這等好吃的東西都能忍住不吃的?上火?便是上刀山,她也無所謂。今日算得上梁府少見的熱鬧,老夫人也不拘著她們女眷,郎君們還沒下朝,便已經(jīng)開始給她們遞酒。酒水度數(shù)不高,多是些桃花釀,女眷們喝著正是合適。盈時吃完碟子里最后一顆荔枝,意猶未盡的小口吞了一口桃花釀。她舒服的輕嘆一聲,酒水叫她面色酡紅,若說往日她給人的印象是溫和規(guī)矩,今日這一番番姿態(tài),竟是掩飾不住的風流。叫蕭瓊玉看的怔松在原地。下一刻,蕭瓊玉索性將自己面前的碟子端來給盈時?!拔页圆坏?,你若是喜歡,就吃了我這一份吧?!庇瘯r有些后知后覺,她端著酒杯看著蕭瓊玉手邊一口未喝的酒水,想起方才在自己院子時,蕭瓊玉好似也是滴茶未沾……不能吃上火的東西,不能喝酒,不能喝茶……盈時眸光輕輕落在蕭瓊玉纖細的腰肢上,這才后知后覺。“嫂子你這是……有身了?”隔著上邊喧鬧的女眷,盈時小聲問她。蕭瓊玉原本想瞞著的,誰知面對盈時這般直白的問,她含糊其辭都無法,只好道:“這事兒月份尚淺。夫人、老夫人那邊都不知曉。弟妹可千萬別說出去……”盈時微微詫異一下,旋即也明白了過來——蕭瓊玉曾小產(chǎn)過,上回是府上萬眾矚目的懷孕,眾人喜不自禁只恨不能敲鑼打鼓一番,誰知轉(zhuǎn)頭卻是一不小心小產(chǎn)了。叫府上老夫人、二房夫人們失望傷心不已。她這此是怕這個留不住才不敢往外說吧。果不其然,盈時還未說話,蕭瓊玉便先紅了眼眶解釋:“上回好端端的四個月了還保不住,這回我心里也是不穩(wěn),我更不敢亂說,還是等日后滿了三個月,穩(wěn)當些再說……”盈時也不清楚蕭瓊玉這經(jīng)常流產(chǎn)究竟是怎么回事。許是最開始沒那般容易流產(chǎn),后邊兒次數(shù)多了,據(jù)說打個噴嚏就沒了?哎,自己要是她這般,指不定一懷孕就往床上靠著躺著了,怎還有膽子到處走動的?前世好像就是在自己剛嫁入梁府不久蕭瓊玉就流過一個?還是一個男胎……盈時面色越想越沉。算算日子,莫非就是現(xiàn)在她肚子里的這一個了?據(jù)說二房夫人險些哭瞎了眼睛,也因為這事兒氣的當場就要梁直納妾的。說著什么“就是你非要與我兒子鬧,才將好好的孫子給鬧騰沒了?”盈時實在記得不太清了,她那時是遺孀極少出門,與蕭瓊玉更不熟悉,許多細枝末節(jié)她都不記得,都是聽旁人說的。 她只依稀有細碎的記憶,好像蕭瓊玉小產(chǎn)起因確實是與梁直吵架?為何吵架?吵到小產(chǎn)的程度?盈時看著眼前這個其實滿打滿算也才十八九歲的姑娘,心中微微一嘆?!澳惴艑捫?,這種事越是著急越不好,再有什么天塌下來的事兒,也沒自己肚子里孩子重要。”盈時嘗試著提前去安慰蕭瓊玉,盼著她能將自己的話聽些進去。蕭瓊玉雖不知她為何忽地一本正經(jīng),說起這般有深度的話,卻還是點點頭:“我知曉的?!彼f,她臉上帶著初為人母的喜悅,叫盈時看的有些怔松。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角度,其實并不明白蕭瓊玉后來那般委曲求全是為了什么。婆母薄待自己,丈夫琵琶別抱,另有嬌妻美妾……盈時自己是沒法子,梁冀不放自己,自己沒有靠山,沒有能幫助自己愿意幫助自己的人。可蕭瓊玉卻與自己不一樣。她的父母,有兄弟,有許多靠山。結(jié)果呢?入了梁家這個虎穴,日子照樣過的一地雞毛……盈時邊吃著屬于蕭瓊玉那份的荔枝,嘴里甜滋滋的,一邊心想,便是看在荔枝的份上,這回自己也一定要想法子幫她一把,叫她如愿才是。若是能避開那件叫二人吵架的事兒?興許避開了……這個孩子就能平安落生了呢?蕭瓊玉要是能有一個孩子,一定就滿足了吧,有了孩子,梁直興許就不會納妾了。盈時倚著花窗靠著,正念著此事,絞盡腦汁的想著前世點點滴滴,是否有她遺落的地方?梁直到底干了什么事?忽地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響起。她略偏頭過去,鬢角垂髫從肩頭上隨著她動作滑下去,窗外微暖的陽光大片投在她臉上。外頭正值傍晚,落日熔金,明霞做底,朱光四射。有一頎長清瘦的身影踏步而來,他身上的公服挺闊嚴肅,梁冠莊嚴。盈時眸光正巧與他梁冠下那雙深邃烏沉的眸子相接。她像是沒有骨頭一般,軟軟的貼著窗邊,那雙黑白分明的眸中,風露迷蒙,水光楚楚。細長的脖頸,眉目如畫,朱唇含櫻,眼梢都沾上了夏日金芒。那只耳珠生的圓潤,小小的一團粉嫩可愛,上頭綴著一對細長的流蘇耳墜,隨著她氣息間晃來晃去。隔著朱紅色云紋花格窗,日光落在那道俏立瑩白的臉蛋上投下一道道絢麗的光影。她紅唇微張,粉舌輕揚,似乎正含著一團軟瑩之物。微微蹙起兩條霧一般的眉,仿佛有什么事叫她萬般發(fā)愁的模樣?;腥鐗艟忱铩宏镭撈鹗郑酥频貙㈨庖崎_。經(jīng)過她所在的那片窗外時,寬廣袍袖簌簌劃過,他高大的身姿短暫遮擋住了她面上絲絲縷縷的天光。盈時微微瞇起眼,親眼見著自己面上屬于他的陰影,隨著他的步伐一步步消散。梁昀回來了——盈時連忙坐直了一直軟著搭在身后窗上的身子,叫自己端端正正坐起來。 卻聽見身旁的崔十一姑娘已經(jīng)細聲歡呼起來。“大表哥回來了!”……鎏金獸首香爐里煙霧冉冉升起,在半空中裊裊散開。屋內(nèi)短暫的靜謐,旋即珠簾掀起,女眷們紛紛笑語相迎。“大表哥來了?”“大表哥可會下棋?九姐棋下的也太差了,我才不愿與她一同下,我們下一盤吧?!庇瘯r將嘴里的荔枝肉吞下,緩緩起身,立在窗攏邊。日光堆疊出她朦朦朧朧的倩影,恍如夢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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