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,秋意微涼,不冷不熱,令人舒適。戶部郎中兼文壇后七子之一張佳胤悠閑的走出家門,前往戶部上衙。他感到,在這個時代做京官實在太幸福了,因為不用每天凌晨摸黑起床。也不用摸黑去宮城里上朝,等到天亮后在奉天門外的廣場露天朝見皇帝。自從嘉靖二十九年他中進士做官以來,就沒上過一次朝,也沒見過一次皇帝,至今都不知道萬壽帝君長什么樣子。張佳胤一邊走著,一邊琢磨著中秋季的文壇活動,對此他有點小得意,因為好幾場大規(guī)模雅集都要請他去主持。畢竟文壇大勢組合“復古派后七子”眼下只有他張佳胤在京師,沒有人能搶風頭。每天都會有一批人登門拜訪,但他時間和精力都有限,見誰不見誰要經過一番艱難的選擇,甚至比作詩更難。想到這里,張佳胤不知為何,想起了一個打著“陳以勤學生”旗號的白姓錦衣衛(wèi)官。好像只投了一次拜帖,然后就沒再來過了,這毅力和誠意也不大行。年輕人一點耐性都沒有,缺乏鍥而不舍的精神,怎么能成功呢?既然他主動放棄,不來也好,省得自己造難,畢竟此人的錦衣衛(wèi)官身份也太尷尬了。到了青龍街,張佳胤穿過戶部大門,然后在告示墻上面瞄了一眼。讓他驚訝的是,告示墻上居然貼了一大張詩稿,也不知道是誰干的。張佳胤作為文壇弄潮兒,饒有興趣的仔細閱覽起來,只見得題目是《詩論》。對這個題目,張佳胤只能說非常大膽,或者說很狂妄。一般人或許可以像模像樣的用詩寫景,也可以像模像樣的用詩抒情,但是肯定作不出像樣的詩論。詩論的意思就是詩詞的道理,是詩中之詩,這種主題豈是一般人能駕馭的?張佳胤向來認為,當世文人有資格寫詩論的人只有兩個,那就是李攀龍和王世貞,他們復古派的兩大領袖人物。別說其他人了,連他張佳胤自己都不配寫詩論。然后張佳胤繼續(xù)往下看,內容正文是三首絕句。第一篇是:“李杜詩篇萬口傳,至今已覺不新鮮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領風騷數百年?!睆埣沿伏c點頭,無需細品就能看出,起手這首詩相當不錯,立意極高,配得上《詩論》這個題目。而后張佳胤再看第二首絕句,上面寫的是:“文章體制本天生,模宋規(guī)唐徒自苦。只讓通才有性情,不教一解脫前人?!笨赐旰?,張佳胤瞬間血壓飆升,差點喊出一聲“沖著我來的”!這首詩的字里行間,竟然有諷刺復古派的意思!因為他們復古派的核心文學主張就是“文必秦漢,詩必盛唐”!什么意思,就是寫詩要參照盛唐氣象,以唐詩為典范,推崇模擬漢魏唐詩風骨,講究古典美學,所以才叫復古派。而墻上第二首詩有一句“模宋規(guī)唐徒自苦”,意思就是吃飽撐著才模仿古人,這分明就是在諷刺復古派的核心理念!作為復古派后七子的京城守門人,張佳胤看到這里,第三首絕句就直接略過,目光直接掃向最后末尾的署名!“詩家西城白玉京,大昌錢鋪、質庫、估衣鋪贊助筆墨?!笨吹竭@一行字,張佳胤有點懵,這樣的署名格式頭一次見。發(fā)詩稿就詩稿,結尾一排店鋪字號是幾個意思?但對“白玉京”這個名號,張佳胤卻有一點印象,從王百谷那里知道的!白玉京就是陳以勤被迫收的那個錦衣衛(wèi)學生,前幾天還投過拜帖給自己!張佳胤不由得又開始懷疑,難道有人陰謀針對復古派?畢竟文壇中的刀光劍影,一點也不比官場少,容不得張佳胤不警惕。例如前些年復古派的領袖可不是李攀龍和王世貞,而是一個叫謝榛的詩人。但謝臻卻被李攀龍和王世貞聯手驅逐,并且狠狠的批判封殺了,現在只能在地方四處流落混口飯吃。張佳胤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回到了公房,喊來雜役問道:“告示墻上詩稿是誰貼的?”雜役回答說:“是本衙門廠衛(wèi)坐探貼的,并且嚴禁我們撕下來?!睆埣沿泛孟竦玫搅舜鸢?,好像又沒得到。這到底是什么情況,錦衣衛(wèi)直接下場參與文壇斗爭了?作為戶部郎中,張佳胤擁有一些財政權,工作還是很充實的,總有找他辦事的人,主要來自對口各衙門。無論來自隔壁禮部的,還是對面都督府的,都說各自衙門告示墻上出現了詩稿,哪怕是太醫(yī)院也不例外。再細問,各衙門告示墻上詩稿的題目都是《詩論》,內容都是一樣的三首絕句。所以張佳胤很快就能判斷出局面,帶有諷刺復古派內容的詩詞在一天之內,出現在幾乎所有文武衙門的告示墻上!不出意外的話,都是駐守各衙門的廠衛(wèi)坐探直接操作的!再聯想到“白玉京”的另一個身份,主使人不是“白玉京”本人又能是誰?有人非議復古派,原則上必須要反擊!但是仔細思考過后,張佳胤又發(fā)現自己似乎無能為力,缺乏反制手段。如果有人在聚會上大放厥詞,可以當面噴之;如果有人在圈內傳播不良信息,可以發(fā)動人脈批之;如果有人著書立說不懷好意,同樣可以寫文駁之??墒侨绻腥艘惶熘畠仍趲资畟€衙門告示墻上開嘲諷,那閣下又該如何針對?把他張佳胤拆散賣了,也沒本事以同樣方式發(fā)起對等反擊。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罵了,但卻無法還嘴,實在是憋屈。就算在其他場合大肆批判,也完全消除不了幾十個衙門告示墻上同時發(fā)詩詞造成的惡劣影響。一直到了黃昏下班時,還在憋屈的張佳胤才想起了一個經典辦法,那就是“告家長”!于是張佳胤沒有回家,直接來到裕王府講官陳以勤的宅邸。這位老鄉(xiāng)老前輩就是肇事者白某人的老師,老師對學生是有一定約束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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